1994年4月的一天晚上，上海市中心又一家装修一新的夜总会的霓虹灯亮了。大门口，“奔驰”、“凌志”、“宝马”、“凯迪拉克”等世界名车排成了长龙，一人多高的鲜花花篮筑成了一道花墙，门厅一侧，一位身材苗条、姿色出众的小姐频频向手持大红请柬的宾客微笑致意，而这些气派不凡的男性宾客们在这位小姐面前几乎个个放下了架子。

　　显然，这位小姐成了这家夜总会揭幕仪式上的红星。

　　她是什么角色?是门厅迎宾小姐?是骄傲的KTV小姐?还是善解人意的KTV领班?

　　几天以后，记者来到夜总会寻访她。营业时间尚未到，服务人员正在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

　　19：50分，她刚到门口，就如一颗璀璨的夜明珠，辉映在霓虹闪烁的门厅。两位身披红色绶带伫立在落地玻璃门前的迎宾小姐几乎异口同声地向她问候：“晚安”！而她则毫无表情地对其中一位欣长可人的迎宾小姐说：“今晚你去做包房，门厅我会另外安排人的。”

　　随着她金黄色一步裙裹着的两条修长的腿款款移动，这空间同时笼罩在艳丽之中——当海关大钟鸣响8点时，十几位刚才还叽叽喳喳的KTV小姐从各个角落奔来，齐唰唰地自动排成一行，婷婷玉立恭恭敬敬地站在她的面前，听候着她的训话和调派。

　　在安排好第一批客人以后，她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她坦率地承认，在这里，她既是老板之一，也是KTV领班，又是KTV小姐。在上海，她是至今为数不多的仍在从事KTV行当的第一代KTV小姐。

　　而这一切又仅仅是在不到4年中发生的。

　　当九十年代的第一度春风吹绿黄浦滩头时，刘小姐，不，是小刘，她还在杨树浦黄浦江畔一家棉纺厂里倒三班。那阵子，在整天隆隆的机声里，“小姐”这个词在手勤眼快的纺织女工嘴里可绝对是个贬义词。虽然属于合同制职工编制，但是，经过自己两年的辛勤努力，小刘当上了团支部书记。一个工段的团支部书记，尽管不脱产，但在100多个女工中好歹算个人物。当时，多少中年纺织女工夸奖她：“小刘这闺女，又漂亮又勤快，我家儿子要娶上她当老婆可真是有福了。”

　　有道是草窝里飞出金凤凰。小刘出生在地地道道的“穷街”里，从她来到人世的第一天起，家门口那条又黑又臭的杨树浦港就一直从北淌到南，汨汨地横穿过“大杨浦”。半个多世纪以前的苦难在这片土地上铸下了一个又一个至今还难以完全抹去的历史污点——棚户区，小刘家祖孙三代就厮守在这里。当了一辈子纺织工人的父母在物质上没有赐予她太多，但是，却赋予她一张人见人爱的脸蛋，一副甜润无比的嗓子，一个毫无多余部分的身段。

　　“俺家姑娘好本份啊!还从来没有去过花花绿绿的淮海路呢!”在高中毕业前，她的母亲常常以此在邻居中夸耀自己的闺女。1988年，刚进纺织厂时，在厂部组织的一次去青浦大观园的团日活动中，当汽车开到虹桥路时，目睹高的是大厦、低的是别墅；绿的是芳草、红的是鲜花的虹桥开发区的美景，小刘还真的“哗”地惊叹：“这是阿拉上海吗?好象看到外国电视一样。”

　　1990年4月，小刘被评为厂级先进生产者。五·一劳动节那天，当她的8寸彩照出现在厂区职工食堂门口的橱窗时，还真忙坏了那群手端搪瓷碗吃饭的男青年们：“这哪里是先进工作者?她完全可以参加选美嘛！”一些男青年调侃说。

　　小刘成了这家万人大厂的新闻人物。可她却依然步履匆匆地在纺机车间的弄堂里奔跑着，脚步更勤快了。“再苦几年，小刘这闺女恐怕会成为劳模的。”纺织女工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

　　人生的转折往往在刹那间。

　　1990年8月的一天，早班下班后，小刘刚走出厂门，一位只是面熟的退休女工张阿姨迎面拦住了她：“嘿!人比照片还漂亮。小刘，一齐到我台湾哥哥开的饭店去开开眼界，小姑娘应该多长点见识。”一边说，张阿姨一边拦下了一辆的士，小刘被推上了车。

　　告别烟囱林立、卡车穿梭的“大扬浦”，的士向繁华的上海西区驶去。此刻，第一次坐上桑塔纳的小刘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车厢里怎么会飘出一阵阵香气?这绿荫覆盖的大街我怎么从来没到过?

　　张阿姨陪着她走进长乐路上的一家“俱乐部”，第一次踏在腥红色羊毛地毯上，小刘感到腿有些发软，而当她置身于绝对欧化的罗马厅时，她的头脑里出现了瞬间的空白：这是梦境吗?

　　晚餐后，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盥洗室，洗手时，一个发现使她震惊：一位女青年在洗完手后给了在一边傍侯的女服务员5元钱!这洗手要5元钱?！乘着女服务员转身的当儿，她匆匆地逃离了这“昂贵”的厕所。

　　歌舞晚会开始了，应张阿姨的再三邀请，对着硕大的投影电视屏，小刘拿着话筒唱起了卡拉OK，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形象会同时出现在电视屏上。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来。这时，一名服务员彬彬有礼地代客人向她递上了一束鲜花。回到座位，小刘才发现，花束中还夹有2张100元人民币。

　　在回家的路上，张阿姨问她感觉如何。此刻，她只是微微一笑。因为，巨大的落差已经使她提不起精神了。

　　是晚，躺在低矮的阁楼里，老鼠不时地吱吱作响，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棚户区、“惧乐部”、光荣榜、罗马厅、歌声鲜花、200元钱以及“昂贵”的厕所，所有这一幕幕都在她眼前重叠。第二天上早班，她差一点迟到。

　　真想再去那里唱歌，200元钱可是一个多月的工资。她再也挡不住金钱的诱惑了。8天以后，当她又一次上早班时，张阿姨打电话来了：“今晚再去‘俱乐部’唱歌，坐出租车去，车费我让老板报销。”

　　这回，她被请进了灯光幽幽的KTV包房。几位风度翩翩的男性客人正等待着她，她彬彬有礼地向他们致意后，拿起话筒唱起了卡拉OK。直到此时，她还以为是自己歌唱得好，还想用歌声来换取百元大钞。一曲终了，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一名男性客人提着拆叠成条状的百元大钞向她走来，目光淫邪，他的手肆无忌惮地……她哇地哭出声来，跌跌撞撞地奔出包房。

　　她瘫坐在“俱乐部”办公室，她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刚才的一幕。这时，女领班开始劝导她了：“干KTV小姐这一行的，最关键的在于要有驾驭男人、控制场面的能力。在对待浪漫的态度上，来这里开销的这些男人和我们女人迥然不同。在追逐女人时，他们会想入非非，甚至不顾体面，活脱脱象一只狗。你如果能够象杂技团的训狗师一样，那么，他们就是一只温顺的狗，反之，他们就会象一只凶狠的狗……”接着，女领班又领着她从一间间KTV包房门口走走看看，这时，她看到了每间包房里，都有一名KTV小姐在服务，而她们一个个都神态自若，就象在训狗一样。

　　她告辞了。女领班送她到门口，临分别塞给她200元钱说：“这是车费，只好意思意思了，如果想来赚点钱，随便哪天来都欢迎。”

　　又是200元钱，这钱真好赚啊！这晚，她第一次一个人在淮海中路倘徉到深夜，她感到这满街五光十色绚丽多彩的商店橱窗和霓虹灯仿佛在嘲弄她。

　　“我要做一个‘训狗师’！”生性不甘落后的她暗暗地下了决心。

　　从第2天开始，刘小姐就当上了兼职KTV小姐。半年以后，1991年4月，她正式向工厂递上了辞职报告，不待领导批准，她就不告而别了。

　　当上职业KTV小姐后，姿色超群的她自然地成了“俱乐部”的“大牌明星”。在每天晚上8点到凌晨2点的营业时间里，她所服务的KTV包房连连客满，有时还出现客人排队等候的现象。“我采用的就是‘训狗术’，不让他们得逞，也不挫伤他们的自尊心，这样，他们就会一次次地来玩，营业额就会一天天增加。”刘小姐不愧当过团支部书记。

　　每天凌晨，在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刘小姐总是倚在包房的大沙发上捱到天亮，因为，她怕意犹末尽而又极有耐心的男性客人缠着她。天亮了，她才打的回家，总让司机把车停在远离“穷街”的路口，她怕“鸡犬之声相闻”的邻里们的非议。只有钻进家里的阁楼，从包中掏出这一晚收入的小费时，她才会感到舒坦。尔后，在把这一叠叠不同币种的钞票塞进床底的废纸箱后她才会进入梦乡。

　　这KTV包房真象炼金房，仅仅过了半年，1991年秋天，她已经拥有12万元人民币了，这几乎是她在纺织厂几辈子的收入。她没有告诉父母，她想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们一个惊喜。

　　就在这时候，一种忧患意识开始在她心头萌生——虽然银行存款天天在增长，但是，在镜子前化妆时，她又天天感到有几多细细的抬头纹、笑纹悄悄地爬上脸蛋。她感到了“吃青春饭”的短暂。更令她恼火的是，那位张阿姨如今几乎每周都要为“俱乐部”“引进”一名靓女，而且一个比一个艳丽。刘小姐她忌妒啊!因为，她所服务的KTV包房已不再象以往那么红火了。

　　终于，她从“俱乐部”的KTV小姐那里了解到一些内幕消息：尽管“俱乐部”一次次不惜代价在报纸上刊登招聘广告，但是，许多应聘的老资格KTV小姐仅仅把“俱乐部”当作“人生中途岛”，寻到适当“方向”后就拂袖而去了。只有象张阿姨那样从工厂生产第一线直接“引进”的“清水货”才能为“俱乐部”创造效益。

　　刘小姐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是回到家里去开个小店，坐吃利息过一辈子?还是找个合适的男性客人组织一个家庭当“金丝鸟”?

　　……

　　她想得很多很多。

　　1994年1月的一天晚上，熟识的客人王先生坐进了她的包房。她知道，王先生是搞服装的。几首歌唱完，王先生就与刘小姐商量，准备盘下一家夜总会，什么都不缺，就少一名高素质的KTV领班，希望刘小姐加盟，条件是：每月基本工资5000元，KTV营业额提成50％，KTV小姐的经济分配由刘小姐决定。另外，为体现长期合作的意愿，愿向刘小姐赠送干股十分之一。王先生开诚布公地解释说，之所以看中刘小姐，是因为她不象一般轻佻的KTV小姐；同时，她已经掌握了广泛的客户联系；更重要的是，她拥有“引进”“清水货”的能力和条件。

　　经过几天的慎重考虑，刘小姐表示愿意与王老板合作，她的条件是：愿意出资金参与投资，加上赠送的十股，总股份对半开；财务出纳双方备出一人，日常经营管理由她负责。王老板岂有不同意之理?

　　1994年4月，夜总会开张前夕，合伙老板兼KTV领班刘小姐向所有曾经向她留下名片的客人们寄出了大红请柬。与此同时，她还亲自出马，从方方面面“引进”了20多名“高素质”的专职兼职KTV小姐，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初出茅庐”的“出水芙蓉”。为了保证日后不出现“人才紧缺”情况，颇有心计的她还与好几家职业学校建立了协作关系，有的学校还向她提供“初选权”。

　　开张以来，她的夜总会的生意特别红火，也许是当过团支书的缘故，她对KTV小姐的管理宽严适度。说她宽，在经济分配上，她采用了递增拆账分成制，鼓励KTV小姐们多做营业额；说她严，她每天对KTV小姐们的“训话”中总少不了这样一句话：“出花头’不要在KTV包房中，被我发现不仅仅是炒就鱼的问题。下班以后，随你干什么，我管不着。”当然，对那些“叫座”的KTV小姐，她常常会推心置腹地向她们传授对付骚男人的“训狗术”。

　　如今，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刘小姐就以KTV领班的身份伫立在吧台旁，善解人意的她会十分“到位”地为客人们安排适当的包房。零点以后，她则又以老板的身份到一间间包房中走走坐坐，偶尔唱上一首，并不时地向客人们递上免费的水果盘。

　　不久前，一位在沪经商的香港青年成了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他们正处在热恋之中。她说，要等自己的事业成功后再考虑结婚。那天，在举家走出大杨浦“穷街”搬进市中心三室二厅商品住宅时，刘小姐还不忘向“羊肠”小弄里的邻居们每家送上一条象征吉利的云片糕，她的父母则不停地笑着说：“真托我闺女的福，这是我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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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们回到本文开始，那晚，在热烈的庆典上，刘小姐向所有来宾献上了一首《只想一生跟你走》：“在你每次抱怨的眼睁，像我永远不懂给你温柔。共你有过最美的邂逅，共你有过一些风雨忧愁……”

　　她是否又在玩起了“训狗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