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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长沙的冬天
长沙的冬雨在窗外淅淅沥沥下着。 夜里3点钟,来自山西大同的仁迎春就从地铺上爬起,打着寒战,穿戴整齐,拿着雨具,赶往火车站。她要去接从家乡来的表哥。 5点多钟,来自河北保定的胡际遇也驱赶着睡意,走进雾雨迷茫的清晨。他是去OPP创业会教室,为昨天来的好朋友林正风买听课票。他去得还是晚了一些,教室外,买票的人已经在细雨中排了长长一队。 不到7点钟,来自甘肃兰州的何长荣从地铺上翻身坐起,招呼周围仍然蒙头沉睡的伙伴们起床。一时间“我要成功!成功属于我!”的口号,在各房间的一排排地铺上此起彼伏,人们振奋地迎接着新的—天。 早起的人们涌向洗漱间,涌向厕所,涌向厨房;梳子、镜子、牙膏、牙刷、毛巾、洗脸盆、抽水马桶和锅碗瓢盆都兴奋地舞蹈歌唱着。呼呼几口吃完早饭后,男士们西装领带,女士们描眉徐唇,又涌上泥泞的街头…… 这是公元1997年隆冬的长沙,在望城坡和星沙两个地区,几千所房间里,几万人清晨生活的一幕。他们从全国各个角落聚集在这里,既不做工,也不做生意,却人人都是“老板”,他们在于什么?他们在于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他们要“搭建”中国21世纪的传销网络。 这里显然不是指传统意义上的传销,他们对以往的那些传销不屑一顾,甚至持更严厉的批评态度,欲除之而后快。否则不足以显示今天他们所从事的事业的“壮丽与前无古人”。因为他们现在做的是驻点传销。 驻点传销也依靠网络的扩大来销售产品,但是在网络延伸的同时,更强调凝聚。即在一个固定的聚集地,建立网络;要加入传销队伍,必须舍家弃业,背井离乡,来此根据地专职做传销。 搞驻点传销能否成功,营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至关重要。据说驻点当地对此是积极配合的。几万人云集一处,对当地的经济无疑是注人一针兴奋剂。尤其是一些房地产曾经过热的地区,一直闲置的房屋,忽然间人满为患,社会资源得以利用。长沙望城坡两室一厅的月租费,在两个月内由200多元涨到12O0元,即是明证。据传销人说,广东淡水县,曾有一个有十万之众的驻点传销公司塌网(倒闭),倾刻作鸟兽散,秋风扫落叶,该地顿时一片萧条,经济倒退了8年。又据说,国内一些省市正在纷纷向驻点传销公司抛投檄揽校,欢迎前去落户,并愿意配合传销公司业务的开展。比如电信、银行方面皆可提供优质服务。
仁迎春已经把表哥接回“公司”,她的表哥一进这个“公司”便被弄得一头雾水。普通的民居,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什么家具,男女分屋而居,每个屋里有一排塌塌米般的地铺。共用的客厅中,摆放着可折叠的饭桌、塑料的椅凳;还有就是卫生间和厨房了。“我们正处在创业阶段,有意识培养人的吃苦精神,锻炼人的意志。”有人向他解释说。表哥看着屋里进进出出、无所事事的人们,问:“你们公司做什么业务啊?”‘先不要着急,一路辛苦了,先吃饭,再好好休息一下。” 传销公司的事业伙伴们同吃同佐,以节省开支。热心投入这项事业的人们,自动轮流承担共同的家务——采购、做饭、打扫卫生。生活费用实行严格的AA制。有人要接待邀约来的朋友时,得自己掏钱先为其置办起居用具,一床被褥和一块泡沫塑料板的价钱在六七十元之间。新朋友头一天的吃佐费用由大家均摊,第二天的费用由邀请人支付,第三天就彻底加入AA制系统了。由于现金管理严格,厉行节约,生活费用出奇的低,一个月人均160到170元左右。尽管房租直线上升,但是若哪个网络家庭里的人均月生活费超过200元,那么肯定是出现了资产阶级作风的苗头;他们的上线就会过问,通过民主的沟通和讨论,让大家接受艰苦奋斗的精神,以把“传销事业”进行到底。 当网络越发展越大,一个宿舍的人越来越多时,成功的网络组建者,就会带领自己的下线们独立出去,另起炉灶。公司上下,非常鼓励这种不断繁殖、不断复制的做法,因为其中有驻点传销能够成功的精髓所在。
新来的表哥觉得人们无所事事,那是他的错觉。其实所有的人都非常忙,紧张地工作着、学习着、思考着。胡际遇已经为朋友林正风买上了OPP听课票。林正风昨天一夜都没睡好,他已经知道让他来是做传销的,情绪正是最抵触的时候。“你想骂我打我都可以,”胡际遇对他说,“你想现在回家,我马上给你买车票,来回的费用我给你报销。对传销你可以拒绝接受,但是你不可以拒绝了解,难道你连了解的勇气都没有吗?”林正风只好跟着胡际遇挤进了OPP课堂。 教室里,还没有正式开课,几百人摩肩擦背挤在大厅里,四周的音箱,正震耳欲聋地播放着歌曲《男儿当自强》。 OPP是很洋气、很学问、很神秘的一个名词。没有人关心它具体的意思是什么,却挂在每个传销人的嘴上。它的全称叫OPP创业说明会,是进入传销这所“大学”的基础课。它讲述传销的辉煌历史和广阔的发展前景,“我们所干的事业是第七十三行,是我们的爷爷们从来没有想过的事业”!它讲述传销的利润来源,“要让生产商和消费者直接见面,让广告商和中间商都见鬼去吧”!它讲述传销能让人迅速发财的原因,“再过几年,中国的传销网就成熟了,不会再提供超额的利润回报;我们现在挣传销的钱,就如同前几年购买原始股一样”!它讲述一台摇摆器所能承受的全部医学名词和强大疗效,“健康是人生的最大财富,拥有一台摇摆器,维护我们的健康吧”!它讲述这家传销公司的合法性,展示大幅的宣传图片:国家领导人的照片、指示和题词,一张张证书,大红的公章,金灿灿的奖杯,镶嵌国徽的武警警徽……它讲述自己的传销制度,什么是主任、经理、总裁,怎样计算点数,“瞧,你几个月内就可以成为总裁,每月可以挣二十万”! 伴随一段又一段激昂的音乐,公司的职业讲师,从人群中挤出来,冲上讲台,满怀激情地分别讲授课程。整整一个上午,听完课的人们,对驻点传销都有了轮廓的认识。有不明白的地方,有持不同意见的地方,没关系,这些问题正好与你的引荐人进行探讨、进行沟通、进行争论!所有的问题、所有的怀疑、所有的异议都有预备好的回答,印在从公司购买来的手册上。你的引荐人早已学习得烂熟于心,就等着你开始反驳传销、批判传销、揭露传销、诅咒传销!反正,你开始关心它了。 相同的OPP课堂,在不同的教室里,每天都要举行几场。传销的氛围从这里源源不断弥散开来,使这里成为一座传销城! 上午的OPP侧重于创业说明,而下午的NDO侧重于事业运作。讲明这些东西,无须费多少口舌,NDO讲授更多的是积极心态,是博爱、是自强、是奋斗;是传销五心:雄心、信心、爱心、耐心、恒心;是传销八多:多来公司充电、多听、多看、多问、多学、多笑、多点头、多鼓掌。由于 NDO讲师的个人经历和知识结构各有干秋,这里可以说是一个杂家讲坛。所有的世俗传统道德,这里全部认同、发扬——从孔孟之道到日本武士道,从社会达尔文主义到乌托邦理想,再加上时髦的情商开发。演讲的风格也很适合听众,通篇的大白话,不断地引借故事、寓言来说明道理,不断地蹦出一些警句格言,直至台下黑压压一片人群额首臣服,因为这些道理的确没错。 这些道理真的很有影响力。比方说台上讲师要大家应有老板的心态和魄力,要从塑造自身庄严和成功的形象开始。于是乎,传销城里100多元一套的西服和几块钱——条的领带非常热销,大家都衣冠楚楚,格外礼貌;相互见面,“你好!”握手,“再见!”等礼节在传销城处处可见,疑是身在君子国。要“大家养成勤奋学习的好习惯”,于是传销人人手一册笔记本,时不时地记些什么在上面。台上讲师格外强调团队精神,鼓励互相帮助。那么,落实在同居一室的事业伙伴之间,就是抢着干家务,尽管是睡地铺(那是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体现),也不能四处狼藉,要井井有条,错落有致。值得一提的是,性在传销城是丑恶的,是过街老鼠人人打骂的东西,是被诅咒的对象。“男女之间应该是同志之爱”。的确,人们被理想主义兴奋得已经没有了性冲动,变得纯洁、高尚。这是一个团结向上的社会环境,这是一个充满理想的奋斗集体,这是一个不断吸引人们前来用3900元购买一台摇摆器的磁场、圣地。
西北汉子何长荣对此深有感触。他来已一个多月了,现已是主任级别。现在何长荣的工作重点,主要是帮助下线改变新来的人的观念和认识。他自有一套经验。 如强调合法性,利用人的从众心理,利用人眼见为实,想快速发财的心理。要不就采取心理攻坚战。根据新人的特点,在网络中寻找和他同类型的人,针对性地给他做工作,通常是骂他一顿——“还犹豫什么!别再像个娘们!” 或者动之以情。很多人下决心加入传销,是因为听了一首歌——《感恩的心》。艺术的感染力是巨大的,在传销大小会议、培训课上,都有专门唱歌、听歌的时间。大致有两类歌曲,一类如《男儿当自强》、《少年壮志不言愁》、《网络之歌》等具有豪迈之气的歌曲;一类如《流浪者之歌》、《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倾诉人是社会的一叶漂萍,何处是归宿的失落感。据说《感恩的心》由一位历经坎坷的聋哑传销人所作,有时演唱时,有人在台上打着哑语,第—’句“我来自偶然……”台下已有人触景生情,泪水夺眶而出。“我已等待了太久,哪里是我的家……” 还有一个改变人的技巧,就是把新人的生活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上午OPP、下午 NDO,抽空再去公司,感受一下人们抢购摇摆器的热烈气氛;还有一些总裁每日值班负责接待,专门以自己为例,现身说法。晚上再参加会后会,总之,让他没有多少独立思考的时间,只是不停地感受、感受,将他做重大选择时的心理压力,降到最低点。 “用不了多久,”何长荣想,“也就是五六天的时间,90%的人就转变过来了,要买摇摆器,要上线人网,拦也拦不住。那个时候,他就不是什么新人,而是事业伙伴了,会有一个专门的称呼——下线。”
眼下何长荣正要去找他的上线李大勇,商量晚上会后会的事情。希望李大勇能出面,请公司一位专职讲师来出席,做一个有排山倒海般气势、震憾人心的演讲。但李大勇显然有了心事。 李大勇参加驻点传销整整5个月,他已数不清自己的下线现在发展到第几层了,反正自己已经当上了经理。李大勇确实感受到了传销的魅力,太快了,简直是他妈的一场鸡瘟。他加入传销事出有因,劳改释放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生意,眼见山穷水尽,一位狱友打电话叫他到南方贩毒发财。他来了南方,真的发财了,却不是贩毒,干的还是体面生意——传销。一开始告诉他是干传销,他肯定不来,那破玩意能挣几个钱?没想到一干,挺合适,自己脑瓜活,嘴皮快,胆子大,为人处事认个真情实理。嗨,就这么发了! 这几日,李大勇表面挺风光,到处都请他去演讲。他讲的动感情,是传销把他从犯罪边缘拉了一把,走上了新生活,干传销他是认准了。但是,现在李大勇拿着公司的对账单,有些纳闷。他妈的,我的网络发展了几千人,怎么老于还当不上总裁,吃不上更高一级的业绩奖呢?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发展的下线,也和自己平级了,他的网络却和老子没关系了。网络做大了,收入却减少了,不是说做传销,只要入了网,以后就是睡大觉,也能有越发越大的财吗?他妈的怎么回事呢,李大勇到公司找老板质问。老板笑呵呵要他继续努力,琢磨一下公司的制度。 其实,公司制度的指导思路是:既奖,励先下手为强,早来一步,先入网络的人们;更鼓励素质高、组织能力强的织网高手。而加入网络很早的人,如果能力欠缺,虽然起初可以借助下线的发展,升至主任或经理一级;但是,网络继续延伸,各条下线齐头并进的概率很小,这样,下线就会一条一条地超越自己,独立出去。网络虽在,事不关己,再想靠传销发财,就只有从头做起了。 李大勇又仔细看了一遍组织结构图,知道靠自己现在的下线结构,要当总裁比从头做起还难,而且不要说再发财,就是还在给自己“上贡”的网络,也马上要和自己平级,那时传销事业不会再给他一分钱。李大勇发展网络的经验,既不是搞心理战,也不是傻冒儿般用感情去打动别人,他只有一个办法——断人后路。一个人只要背井离乡,就必然抓救命稻草般地寻找机会;一个人只要花3900元人了网,就必须要急着捞回成本,毫不迟疑地拉亲朋好友来当自己的下线;一个支网只要另租房屋,成立新的网络家庭,他们就必然面临生存压力,肯定会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发展网络。李大勇靠这种办法,只管拉人头,取得了迅速成功。没想到,驻点传销不仅断下线的后路,也断上线的后路。现在,能叫来的亲戚朋友全叫来了,传销网仍像鸡瘟般蔓延,自己却再也挣不到传销的什么钱了,只是一位挂名的经理。“他奶奶的,反正老子没赔钱,老于也赚够了,该做什么生意还做什么生意击!”
其实,任何头脑冷静的人来到传销城,都要算一道简单的计算题:要靠传销发财,要到总裁级别,即使按公司制度中最简捷快速的升级方式,也至少需要400人的基数;眼下这几万人都圆了发财梦,需要有几千万人云集此处才可能实现。况且,传销网在实际延伸的时候,并不像传销公司说得那么理想化,那么简单;大部分人能升至主任、经理一级,已经是运气关照了。虽然也能赚点儿钱,但那是靠出卖社会关系获得的;一旦你的社会关系被榨尽了,你的社会信用降为零了,你对传销公司的价值也等于零了,因为你再也传不下去,再也销不出去了。 仁迎春的表哥琢磨着眼前的一切。是啊,驻点传销就是穿着新装的皇帝,只要有人高喊一声,大家都会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高人、能人看到了这些,仍然兴致不减地介入呢?表哥想起几年前,沈太福的长城公司非法集资。他的一位朋友在那次集资活动中大栽跟头,收了两次高息,却血本无回;事后他讲了一番话:“我没傻到相信长城公司能把水变成汽油。几十万、几百万投资的人,根本没指望长城公司的业务能挣钱,都晓得那是个骗局,沈太福早晚得被枪毙。但是,当时银根不紧,浮财在社会上滚来滚去找不到增值的地方;既然沈太福那里聚起了人气,大家都愿意把它做为个场子,赌一把;都认为自己的运气好,能在那小于完蛋之前,自己的资金能翻几番撤出来,把别人套牢在里面。我认赌服输。”眼前的驻点传销,是不是有些类似非法集资?一方面,社会就业压力大,缺少专业特长的人只知道蒙头找机会,而不懂得提高自己的谋生能力。另一方面,市场恶性、无序的竞争,三角债等问题,使生意难做。一些前几年发家的生意人,还在按老思路寻找快速发财的机会。他们要寻找经济出路,正好和传销一拍即合。驻点传销只是个载体,只是值泄一种社会冲动的火山口。
仁迎春为了说服表哥加入传销,引见了一位网络中的高人郑宜帆。郑宜帆和表哥聊得投机,不无坦言地说:“你我都是生意人,做生意就是寻找机会,借势而为。现在几万人聚集在这里,这行业已经成了气候,为什么不下手运作一把?你也知道,这是靠人气做的生意;人气这东西,虽然不能长久,但是一旦成了气候,人们的疯狂也非平常能够想象,其中大有机会。你如果邀约一帮有能力的朋友,抓住时机,干它一场,也能挣几个痛快钱。退一万步,做赔了,这生意的风险也不大,谁也赔得起。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可以保证我的朋友平安退身,可朋友的朋友怎么办?最终是要有人栽在这里呀!” “咳,生意人哪能想那么多,那么远!” “我做生意,赔得起钱,赔得起精力,赔得起时间,但是赔不起信用。” “兄弟言过了。”郑宜帆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讲得很有道理,有的还很感人。 这几日,表哥与传销人的交道打多了,翻来覆去、滴水不漏的道理听腻了。信盲不美,美言不信;善言不辨,辩言不善。他想,真应了这句古话。 夜深了,楼房里不时传来传销会后会上人们亢奋的呼喊和阵阵掌声。他苦涩地想,驻点传销——以金钱为膜拜偶像的现代迷信活动;《感恩的心》无法洗清浑浊的目光,那只不过是异教徒的呻吟。 表哥决定离开长沙。几天来,一直是沉沉的阴雨天,他甚至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临走时,云层散开,太阳照射出缕缕光芒。 再见,长沙。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是层林尽染的桔于洲头,是苍松翠柏的岳麓山,是严肃活泼的湖南大学,是阉看四时花的爱晚亭,是经历了千年风雨的岳麓书院,是朱熹的“忠孝廉节”,是毛泽东的“域外鸡虫事可哀”。 那里,才是湘江的源头;那里,才是真正的长沙,真正的湖南。 再见,长沙。 (注:文中所涉及人物均为化名) ■ 本网刊登的文章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并不代表本网立场。文中的论述和观点,敬请读者注意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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