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头猪？还是一条虫？你脑满肠肥，从头到脚，圆溜溜的。你愧对自己的这身富态，连我都替你脸红……

　　当我的顶头上司老王，倚仗着他的小主管身份，劈头盖脸地羞辱我的时候，一定获得了快感。他神情痛切，话如刀锋，嗖嗖地把我的自尊大卸八块。我哭丧着脸，几乎要流泪，真切地感到我的狗肺和他的狼心又贴近了几分。我学了一招：只要认真地挨训，把眼前的混帐想成爹，人家一旦骂出甜头，就舍不得炒我鱿鱼了。

　　按说，我该提醒他，民营企业的饭碗是泥塑的，他的乌纱帽是纸糊的，用不着拿鸡毛当令箭，抖威风。但是出于习惯，我没吭气。我当他牛皮糖、知己和大哥。我巴望他更上一层楼，腾出职位。我盼他找个二婚头，省得我浪费哈喇子。这位被前妻一脚蹬得仰面八叉的老兄，已经从病猫升级为疯狗，一逮住熟人，就吠个没完。两年了，隔三差五，我陪他闲聊，帮他疗伤。这份苦劳，他转眼就忘，翻脸如同掀桌布。仅仅因为公司推新品，我没搞掂药店的进货事宜，他就发飙，命我在三十九度的高温下立马出发，用热脸去贴那些药店老板娘的冷屁股。

　　在过去的一周里，我四处碰壁。我怀疑公司的套路行不通。已经好一阵子，老板搭台，请职业经理人唱戏。领导层走马换将，摇旗呐喊，都不成调调。据传，前几批老江湖，净出馊主意，迎合老板的心思，围着他的秃头转，害得一线小喽罗怎么也找不着北，两眼一抹黑。我无奈，犯愁，叫苦不迭。我远不及那窝孙子。呆过三家公司，混迹职场六年之久的我，名片上的头衔仍是营销From EMKT.com.cn代表，孙子的孙子。不论客户们，还是公司上上下下的头头，一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我的大爷。

　　作为孙子的孙子，我还是提了一点不太成熟的建议：

　　“老王，是不是向公司提议一下，申请点进场费，快速铺货……”

　　老王一脸的轻蔑，翻了翻白眼，大意是我的想法很白痴，花钱办事，哪能体现能力？

　　“那怎么办哪，老王？……”

　　“我陪你随访。我就不信，铺个货，有这么费劲……”

　　不得不承认，老王侃起销售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门门在行。他戴着度数不深的眼镜，动不动就掉书袋，讲授推销流程，破解沟通技巧，甚至炫他领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心理学。他举例，比方要跟哪个杂毛借个万儿八千的，得先请请客，打打埋伏，隔上几天再开口，吃人嘴短的倒霉蛋就不好意思拒绝了。这是啥？是互惠原则的具体发挥；趁人家津津有味地嚼着鸡鸭鱼肉，你漫不经心地顺嘴一提手头紧，没准需要兄弟周转一下。傻帽一不留神地应承下来，反悔就难为情了。这是啥？是承诺技巧的灵活运用。至于销售工作，把自己捯饬得清爽、帅气、风度翩翩，三天两头往药店跑，从一开始就满脸堆笑，身体前倾，跟人套近乎。时间一长，店老板觉得欠你人情，就遇事卖你三分薄面了。这是啥？可不一般，是外表吸引力、肢体语言、时空接近效应和互惠式好感的强强联合。

　　我就纳闷了，老小伙三十六岁了，薪水不低，没孩子，为啥不钻研女性心理学，连个二锅头也捞不着？老大，你学学呗，顺带教我两刷子。

　　不算单身汉这一条，老王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除了吃饭，上厕所，他的生活差不多就是睡觉，上网，翻几本破书，或者做梦一样地发呆，叫人弄不清他是在思考认识人生意义，揣摩公司策略，还是在幻想体态丰腴的娘们。兄弟们私底下议论，他随访，总是躲在一边，瞅着手下和客户磨嘴皮子。成交了，他站出来，提几点宝贵意见；一旦搞砸，他就数落晦气鬼一通，搬出一箩筐理论，训导失败者应如何如何。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一言不发，冷眼旁观。我稍感紧张。天杀的药店老板娘，巴不得三百六十五天，十几亿中国人民，都伤风感冒流鼻涕、阳痿早泄腿抽筋。老板娘一脸冷峻，目光灼灼，环伺卖场。营业员们横刀立马，表情生动，喉舌活泛：

　　“这个，就是‘洗洗更健康’……”

　　“那个，就是‘谁用谁知道’……”

　　“除了这个和那个，哪，还有它，‘他好我也好’……”

　　顾问式推荐、高压式销售、折扣式诱引、拉锯式还盘，一大堆。上帝们晕头转向，无可奈何，乖乖就范，一边走，一边瞅着手头包装花哨的药盒，满腹狐疑地回家。

　　老王扯扯我的衣襟，悄声提醒我：

　　“推销流程，推销流程……”

　　觑个空，我粉墨登场。好戏开锣了。

　　咚锵。

　　寒暄：老板娘，你好！

　　老板娘虎着脸。我猜她在想：狗东西又来推销破烂玩意儿了。

　　咚咚锵。

　　开放式提问：老板娘，生意咋样啊？……

　　她的鼻子嗯地一声，意思是：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咚咚锵锵。

　　开场白和示范表演：老板娘，我们公司推出一个新产品，喏，就是它，效果不错，包装也漂亮，请过目……我呸，区区一个药店老板娘，是国家主席的老婆啊，拽个鸟。

　　她用锐利的眼光扫了一下包装盒，好像在估量能不能刮出一层白银。我听见她在心里嘟囔：小样儿，不还是那点配方吗？以为换了身盔甲，老娘就花了眼，认不出你个土鳖。

　　咚锵咚锵咚咚锵。

　　处理异议：老板娘哪，土鳖和乌龟，长得差不离，其实不一样。土鳖脊背暗无光，乌龟壳上有纹路。我的药是万年龟。老板娘，你尽管卖着，公司在电视里吹着。咱们是一伙，甲鱼王八一家亲。一条壕沟的战友，一条利益链上的蚂蚱……

　　她总算开口了：算了吧，同类产品多得山样高。

　　嘡嘡嘡。

　　再掰扯掰扯：老板娘，我们公司有实力，不久要上市，大手笔，做品牌产品，计划一年投入八百万广告费……

　　她截断我的话头：啥时上广告？

　　嘡嘡。

　　……这个，过段时间吧。

　　她冷冷地结束对白：我还要做生意。再说吧。

　　嘡。

　　老板娘，再见，下回咱们接着谈。臭娘们，你赚得钵满盆满，装啥。不就是想要进场费、上架费吗？……

　　拜访了七八家药店，碰了一鼻子灰。我希望老王能上。最好他也撞南墙，灰头土脸的，我幸灾乐祸地一边瞧热闹。这家伙鬼精。他指摘了我的几处不佳表现，佯装接了重要电话，打的士，鞋底抹油了。妈了个巴子，假模假式，以为我看不出他那点花花肠子。我一清二楚，老小伙的住处，刚安了一台美好的、凉风飕飕的空调。

　　我满头脸的汗水，真想像狗一样，舌头吐得三尺长，对着操蛋的日头撒泡尿。混球闪了人，我就不会偷懒啊。我在银行里歇了一会。我暗想，我也不贪，就破银行这一天哗哗收进的钞票，统统归我，我是不是就发横财了？我假设，我是银行大楼的房东，心一横，把租金抬到一百万，不晓得银行主任会不会理睬我？实在谈不拢，我匀他三分之一。当然，无论如何，我不会抢银行。挨枪子、脑袋开花的勾当，我冯小胖绝不会干。我是高中生，是有素质的人。保安没修养，老拿一双狗眼瞥我。老兄，银行不是你家开的，借点儿凉快，何必不爽呢？有种的话，你把中央空调关了？呆了二十多分钟，我觉得，不如去女朋友上班的地儿。她是咖啡厅的服务员，有内部票券，能让我美美地喝几杯冰镇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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