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方经理，确实是一把好手。他开会树威信，走马调钱粮，大开言路，体恤下情，一副要给弟兄们加薪拨饷、升官发财的气势。全省一盘棋，七零八落，经他一整，死局活了。主管们来了劲，捋起袖子，时刻准备着大干一场。

　　在同事当中，我年纪偏大。论刀马，我最娴熟。现在动真格了，可不兴就显个嘴皮子能。快奔四的职场老人了，真赶不上趟，叫头儿一脚踹了，打翻身仗不容易。我还想挣点银两，置套商品房，找个牵手到老的大龄女青年呢。

　　方经理和郎助理领着主管们，昏天黑地地开了整整一周的研讨会：环境分析、资源评估、识别优劣势、产品定位、策略研讨、战术拟订、费用预算、调整组织框架，等等，等等，千言万语就一句，咋样立马就卖货？我觉得，乍一开头，摔跤，散打，乱拳，可以统统上。等到街头巷尾，药房诊所，公司产品无处不在了，游击术，阵地战，短刀长矛开山斧，机枪坦克轰炸机，劈头盖脸，漫天飞舞。

　　方经理点头。他说：

　　“你先树个标杆，玩出三拳两脚。这种套路，需要人海战术配合。多招些兵来，不怕。”

　　时间紧迫，大战在即，就无需对应征人员挑三拣四了。只要不脑残，胳膊腿全乎，持有中华人民共和国身份证的主儿，都可以招至麾下。半个月内，我的营盘成了驯兽场，野犬胡狼花斑豹，水牛角马黑尾羚，一个个畏畏缩缩，左顾右盼，齐聚一堂。我敲锣架鼓，培训员工，从推销流程扯到沟通学，由管理学杀往心理学，穿插一点厚黑学，口若悬河，一气儿咧咧了七个小时，直讲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弟兄们懵头懵脑，哈欠连天，呆若木鸡。我一咬牙，降低水准，喉咙梆梆响：谁卖力干活，我赏他个大萝卜；谁他娘的操蛋，老子就当头一棒。他们明白了，脖子一缩一缩的，眼中充满了对大萝卜的渴望。

　　我请示方经理：

　　“我想和医药公司，联手组织一场七百个客户的超大型的产品订货会……”

　　我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全身披挂地赶到医药公司。负责采购的徐经理，那个鬓角斑白的老家伙，为了一元或八毛的配送费，正和一个厂家代表来来回回地掰扯。什么双赢、信任和相互理解，全是扯淡，谁都恨不能撂对方一个四脚朝天，毛拔光、膘剜净、油榨干，再敲骨吸髓。

　　厂家代表败退。我上阵。徐老头鹰瞵鹗视，冷冷地问我所为何来。我面带微笑，表明来意。二马一错蹬，谈判开始。

　　徐老头。狮子大开口计：费用八万，由医药公司打理场面。

　　我。耐心兜圈计：公司新品即将闪亮登场，搞促销，投广告，红旗招展，鞭炮齐鸣……

　　徐老头长臂一挥刀，气势压人计：别扯了，说说，眼皮底下的事儿怎么弄。

　　我勒住马缰，投石问路计：您看，不管多少费用，我们公司自己置办酒席，你们公司负责给客户发送请柬？

　　徐老头。寒冬腊月冷板凳计：两眼一翻，面露鄙薄之色，斜视前方，顾自抽烟。

　　我。瘪三装傻计：屁股不抬，身子不挪。

　　徐老头。亮出底牌计：不归我们搞，免谈。

　　我。可怜巴巴苦瓜计：徐经理，真没有办法，是公司的硬性规定。

　　徐老头不死心。有限权力计：我得请示过领导，没遇到过这么抠门的主儿。

　　我暗笑。拖延时间计：这么大的场面，我也得细细思量，过两天再说。

　　捉对儿厮杀了几个回合，好歹摆平了徐老头。我请方经理和郎助理下来助阵，从兄弟办事处抽调人手，加上我的二十名喽罗，谋划采用人海战术，把订货会现场的客户们团团围住，杀他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方总有些担忧，这么大的手笔，人民币满天飞扬，万一砸了锅，挨板子屁股稀巴烂是指定的了。

　　方经理和郎助理去宾馆休息。我不放心，领着喽罗们前往酒店会场，排兵布阵，认真地演练了几遍。我全身绷足了劲儿，一心要叫背地里嚼舌头，认定我是穷酸的王八羔子们，擦亮眼睛瞧一瞧，我老王不单一肚子墨水，精通奇门遁甲，更兼那枪挑处雪花飘飘，锤举时电闪雷鸣，乃天兵天将。

　　订货会现场，易拉宝、招贴画、包装盒、订货单，彩旗招展，遍地开花。一开始，客户寥寥，场面冷冷清清；挨近上午十一点，到场者仍稀稀拉拉，让人忧心；傍午时分，人突然扎堆，一窝蜂地涌进会场。男女老壮，秃瓢秀发，人语马嘶，把大厅挤得像一口热腾腾的杂烩锅。按照事先的编排，喽罗们五步一岗，三步一哨，每人盯牢十几个客户，陀螺转，涎着脸儿，把手头的订货单递在客户面前，没完没了地瞎蒙、掰扯、恳求，请客户在单子上填写订货数量，签下大名。我马不停蹄，从喽罗们手中嚓嚓地收取订货单，隔三差五地跑到主席台上，对着方经理咬耳朵汇报数据。起先，他一脸忧色；接着，他眉目渐开；后来，等徐老头拿起麦克风，郑重宣告订货结束，主席台上几位重量级人物要讲话的时候，他已经气定神闲，准备发表演说了。

　　这一仗大获全胜，新品现场订货量五万多合，销售额高达七十万。方经理当即给老板电话报捷，让财务人员火速打钱，结帐，支付相关费用。办事处人欢马叫。方经理大摆庆功宴，犒劳三军。弟兄们一个个满面红光，吆三喝四，喝得东倒西歪。散场后，方经理请我足疗，爽歪歪地泡脚丫。他吩咐我：

　　“老王啊，写个心得体会，专业一些，让兄弟办事处的主管也学习一下。”

　　沉默片刻，他叹了一口气：

　　“在民营企业做点事情难啊。跟你掏心窝，我也不能确定费用会不会及时打下来，亏得这次一个满堂红。”

　　我的脑后生起了一股凉意。能毫发无损地走出酒店，是老天保佑。阿弥陀佛。

　　“不过这回好了，”他说，“有这个开门红，以后顺当多了。”

　　方经理离开以后，第三天晚边，公司监察部一个人员露了面。我心底坦荡荡，笑呵呵地接待他，主动提出和他一起去酒店和医药公司核查账目。他用带有几分狐疑的眼光望着我，说：

　　“我已经去过了。应该没有问题……”

　　送走了监察部人员，我心潮澎湃。我仿佛看到，董事长那颗璀璨夺目的秃头又转向了我。在一道道艳羡的目光下，我扶正乌纱帽，飞马回营盘，在喽罗们跟前八面威风地走来走去。我还想到了她，朋友介绍的那个名叫丽丽的大龄女青年。她情调迥异，身在百里之外，夜半时分，对着电脑麦克风，断断续续、缠绵悱恻地为我唱了一首邓丽君的情歌。看情形，她是喝了几杯，愁肠百转，抑或酒不醉美人自醉。我可是滴酒未沾，侧耳聆听，想象着她的百媚千娇，从头到脚都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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